閱讀 277 次 建筑學家吳良鏞先生國匠風范仁壽大鏞
編者按:今年是清華大學建筑學院吳良鏞教授101周年壽辰,特轉發袁帆校友兩年前撰寫的一篇文章,以此向吳良鏞先生表達敬意!原文曾發表于2021年5月27日《北京晚報》。
因為“白”字比“百”字的筆畫少“一”,中國人就有尊“99歲”為“白壽”的習俗。
2021年,建筑學家吳良鏞先生行將百歲,中國科學院、中國工程院、清華大學聯合舉辦了一場為期40天的“國匠:吳良鏞學術成就展”,以一種特殊的方式祝福這位生命常青的“白壽”之星。
吳良鏞曾將自己的一生主要經歷大致分為三個“30年”:第一個30年(1922—1950)是學習成長期;第二個30年(1951—1983)是積累經驗閱歷期;第三個30年(1984—2014)是學術成就收獲期。
而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展廳里那張《吳良鏞年表》(以下簡稱《年表》),正是透過一行行密密麻麻的時間線和精煉的文字,描述出這位大師與眾不同的精彩人生。
吳良鏞
20多歲一篇《釋“闕”》,何以受到梁思成垂青
吳良鏞1922年6月2日(農歷五月初七)出生于南京。其時,第一批中國建筑學人已經遠赴歐美,開始接受系統的西方現代建筑教育訓練。二十余年后,吳良鏞與其中的楊廷寶(1901—1982)、梁思成(1901—1972)等著名前輩產生人生軌跡的交集,他的建筑學才華也因這些“伯樂”的慧眼識才而有了充分施展的機會。
在《吳良鏞年表》“1945年”中記載著:“6月,自滇西返重慶,應梁思成之約,參加‘戰區文物保存委員會’,協助編制《全國文物保護目錄》等。”根據吳良鏞自己的回憶,他是在“1945年5月”第一次見到梁思成并被留下成為他的助手。能得到這位建筑大師“垂青”,一定有其道理。
大致情形是,吳良鏞于1940年考入重慶的中央大學建筑系,三年級時他撰寫了一篇名為《釋“闕”》的論文。據他回憶,1944年畢業后他先被征調至中國遠征軍任美國顧問團翻譯,到1945年5月才得以脫離軍隊到達重慶。而在此期間,他之前寫的論文已在中央大學一本油印刊物《建筑》發表,而且“碰巧為梁思成先生看到了,他就托盧繩先生打聽我的下落,并招之為助手。”
吳良鏞論文《釋“闕”》部分手稿(1943)
事隔近八十年后,當我在展覽上細細品味吳良鏞《釋“闕”》手稿時,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他被梁思成先生看中的理由。原來,在這篇圖文并茂的論文中,吳良鏞通過對中國秦、漢以來流行的歷代陵墓建筑“闕”的研究,系統地梳理了多種古代經典史籍中給“闕”的解釋,闡述了“闕”的主要功能、形制特征以及在各個時代的演化規律,列舉了留存至今的“古闕”遺跡位置、特征等。通篇文章顯示出吳良鏞扎實的傳統文化功底,清晰的分析研究思路和流暢的文字表達能力。而這些特質恰恰是中國古代建筑史研究不可或缺的基本功。能在一個僅20歲出頭的年輕人身上得到如此集中的體現,這當然會讓梁思成對他另眼相待,頓生栽培之意。
雖然由于抗戰形勢發展很快,吳良鏞在1945年第一次給梁思成當助手的時間只有三個多月,但他們之間的合作遠未結束。在《年表》“1946年”中這樣記載:“經梁思成推薦,被聘為清華大學助教,赴北平,參與創辦清華大學建筑系。”這看似簡單的一句話,其實并不“簡單”。
1946年7月,西南聯大的使命結束,清華大學復員回歸古都,并根據梁思成建議設立“建筑工程學系”。然而此時被聘為首任系主任的梁思成卻受國民政府教育部委托,要赴美國考察和講學。由誰來承擔建筑系“從無到有”的繁重初建工作,一時成為面臨的重大問題。
幸好梁思成早就開始物色未來的師資,而吳良鏞就是人選之一。據吳良鏞回憶,1945年10月,梁先生“來了一封信,他就說我準備辦清華大學建筑系,你是不是有空來看我一下。”見面后,“他說你要愿意,你到清華大學來當助教。這個對我一生有決定意義。”就這樣,1946年初吳良鏞在重慶收到清華寄來的聘書,于當年8月第一次走進清華園。從那時起,他的命運就與清華正式聯在了一起,辛勤耕耘75年后,成為清華園里最老的“園丁”。
當時的情況是,必須在1946年10月份清華復員后的第一個新學年開始前做好所有準備工作。然而除了代理系主任的土木系吳柳生(1903-1984)教授、以“編外”身份在病中支撐的林徽因(1904—1955)兩人以外,建筑系“能干活兒”的只有吳良鏞一個助教。梁思成、林徽因的長女梁再冰回憶說,吳良鏞“在病床上的媽媽的支持下,開始為建筑系的誕生做非常具體的準備工作。他們的緊密合作涉及從桌椅板凳等瑣碎的行政事務,到專業性很強的為初學者講授建筑課程這樣的學術問題。”最終,時年僅有24歲的吳良鏞,將林徽因的支持和他的投入形成合力,使得清華歷史上首次開辦的建筑系如期開學。
吳良鏞(二排 右8)與清華建筑系畢業班合影(1965)
第一學期,吳良鏞是系里唯一的專業任課老師,首屆16名學生在他的帶領下,較為順利地度過了初創期。直到1947年7月,梁思成從美國講學歸來,清華建筑系的發展逐漸步入正軌。在令他敬慕的學者引領下開始教育生涯,這讓吳良鏞很振奮,“有一種對專業的再學習,再領悟的感覺。”
吳良鏞在清華工作最初階段的表現無疑得到梁思成充分認可。這在《年表》的“1948年”記載中得到體現:“晉升教員。8月,受梁思成推薦,獲匡溪藝術學院獎學金,入美國匡溪藝術學院建筑與城市設計系,師從世界著名建筑大師E·沙里寧(Eliel Saarinen)。”正是這一推薦,為吳良鏞日后的人生履歷增加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對此,他深情回憶道,梁思成“后來又推薦我去沙里寧教授處學習,奠定我一生的學術道路。每思至此,對老師栽培之恩,情不能已。”
吳良鏞沒有辜負歷史對他的眷顧,在美國留學兩年的時間里努力鉆研,從理論和實踐兩個方面向大師學習,于1949年5月取得碩士學位。沙里寧(1873—1950)給他的評價是:“在他的工作中灌注了一種可以稱之為中國現代性的精神,這精神,不僅來自于一般的人類發展,而且來自于中國實際生活的發展,一種新與舊的結合,基于中國自身的堅定不移的精神。”
在美國匡溪藝術學院留學(1949)
之后,吳良鏞繼續在美國的研修生活。但在梁思成、林徽因傳來“國內形勢很好,百廢待興,趕緊回來參加新中國的工作”的訊息感召下,他毫不猶豫地啟程回國,重續在清華的教育、科研生涯。關于這一情況,《年表》中“1950年”這樣記載:“11月,收到梁思成、林徽因信函,經由香港回國。任清華大學營建系講師,負責市鎮組。”
吳良鏞在人生的第一個30年,雖然歷經內憂外患,但他還是幸運地完成高等教育和出國留學全過程,并且遇到讓他終身感懷的“伯樂”,使他成為清華大學建筑系的主要創建者之一,這些條件為他后來一生的成就奠定堅實基礎。
職業生涯初始,就站在了高起點
在吳良鏞回國后的頭一個30年里,新中國經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一階段的《年表》也折射出他人生軌跡的相應演化:1951年8月,晉升副教授;1960年1月,晉升教授;1960年5月28日,加入中國共產黨;1969年,赴江西鯉魚洲農場參加勞動;1973年,參加北京飯店東翼擴建方案設計;1977年,參加毛主席紀念堂設計、北京天安門(廣場)擴建規劃設計,獲工程部先進工作者嘉獎;1978年,任清華大學建筑系主任;1980年,當選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后改稱院士);1981年,被批準為國家教委第一批博士生導師。
現代建筑學在近代中國出現后經歷了一個曲折復雜的發展過程。新中國成立后,百廢待興,大規模的城市改造、基本建設都與建筑學的理論與實踐產生直接關系。作為中國建筑教育、設計與科研的重要平臺,清華建筑(營建)系責無旁貸,特別是在北京城市規劃、天安門地區建設等歷史意義深遠的任務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也正是在這種歷史機遇中,吳良鏞在職業生涯的最初階段就處在“高層次”,立在“高起點”:參加了長達七年(1951—1958)的“人民英雄紀念碑”設計建造過程;作為清華建筑系代表,被聘為北京市都市計劃委員會顧問;參加了當時北京市建設局“總圖、交通、園林”等三個委員會的工作等。當對這段經歷進行回憶時,吳良鏞曾這樣說:“將個人的力量投入到清華建筑系的發展和新中國城市建設中,有豪情,也有困惑,到‘文革’中斷約10年。”他的自我總結是:“追隨著國家的發展,努力成長,既受客觀條件所左右,也從未放棄個人主觀的努力。”
今天看來,恰恰是這30年間“跨系統、跨專業、跨地域”的“泛建筑學”實踐經歷,再加上改革開放初期擔任清華建筑系主任的領導實務,為吳良鏞后來的理論創建積累了豐富的感性認識。而由此激發的“理性思考、科學提煉與實踐檢驗”過程,最終成就了吳良鏞的“國匠”地位。
60歲后開啟自己的學術黃金時代
1983年,年齡已超過60歲的吳良鏞卸去行政職務,在別人看來應該“頤養天年”之時,開啟了自己學術上的“黃金時代”。據《年表》記載:“1984年,創辦清華大學建筑與城市研究所,任所長至今”。在這一行文字背后,其實還有一個故事。當時正在籌建的深圳大學是由原清華大學副校長張維(1913—2001)擔綱,他邀約吳良鏞“赴深圳大學任建筑系主任”。至于張維和吳良鏞的關系,可以追溯到1951年初兩人在工作接觸中建立的相互了解與信任。“我這輩子最感謝的兩個人,一個是梁思成先生,一個就是張維張先生,”這是吳良鏞在2013年說過的原話,可見兩人之間的“交情”之深。但即使這樣,吳良鏞還是謝辭了張維的好意,走上了自己獨立選擇、開辟的“蹊徑”——創建“中國人居環境科學”理論之路。
《年表》中有這樣的記載:“1989年,《廣義建筑學》在清華大學出版社出版”。在吳良鏞之前,一般人們對建筑學的理解,簡單說就以為是個“蓋房子”的學問。而他在經過幾十年的實踐思考后,已經認識到,必須吸收古今中外建筑理論的精華,打破以往對建筑學認識的窠臼,創建新的“廣義建筑學”理論體系,用以解決中國建設高速發展遇到的實際問題。正是在這樣的思路引導下,他走出了突破性的第一步。
這本《廣義建筑學》并不是一部鴻篇巨著,只是一本233頁,20萬字的“小書”。細究其詳,竟發現吳良鏞是用“九論”加“一構想”的結構搭建了一個建筑理論的系統框架。這“九論”包括:聚居論、地區論、文化論、科技論、政法論、業務論、教育論、藝術論、方法論;最后提出的是“廣義建筑學的構想”。總體反映出吳良鏞關于“建筑學必須要走科學道路”的深刻感悟。
吳良鏞《廣義建筑學》
今天人們都已經普遍認識到,在人類所面臨的錯綜復雜的社會環境、自然環境面前,在億萬人要求改善居住條件的巨大需求面前,僅憑一句“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的美好愿望是遠遠不能解決如何“居者有其屋”問題的。而在四十年前的中國,已經能在思考建筑學問題時,借助中國傳統哲學中“整體觀念、普遍聯系”的觀點,在解決狹義建筑學面臨的困境時引入系統論的思維模式,這才是吳良鏞遠超常人之處。
他在《廣義建筑學》中明確指出,這個理論的提出并“不想否定傳統建筑學”,而是要將“個體建筑到建筑群,以至城鎮、城鎮群,從小庭院到大的風景區的規劃設計”都納入“廣義環境設計的范疇”,統一“研究和分析各種影響因素之間相互交織的關系和多種多樣的生產生活活動,將美好的理想與當時的生產力條件結合起來,設計與之相適應的、具體而實在的物質空間環境,并指導其實現”。
通俗地說,提出“廣義建筑學”就是要系統考慮在“環境”影響的前提下科學“蓋房子”的問題。為了通過實踐檢驗理論的科學性與可行性,吳良鏞從當時北京市東城區“危房改造”工程中,選取了一個原有44戶居民,人均居住面積5平方米的“菊兒胡同41號院”項目進行實驗性改造,并取得政府部門的支持和居民的理解與配合。在他的指導下,兩組清華建筑系的學生進行了若干輪方案設計,在多方面條件限制下,將傳統的單層標準“四合院”改造設計為多層的“新四合院”式建筑群。方案在經過北京市有關單位多次論證與審查后獲批,形成了施工方案。又經過一年的施工,最終向社會呈現出一個全新的“菊兒胡同”改造樣板,隨后便是社會輿論好評四起,觀摩學習者紛至沓來。
吳良鏞主持的“菊兒胡同”改造項目可被視為“人居環境科學面對復雜社會、經濟、文化背景,以人為中心,建設有序空間與宜居環境的典范”,也成為他按照“人居環境科學”理論設計的標志項目而被永載史冊。對此,《年表》這樣記載:1993年10月4日,世界人居日,在聯合國總部接受當屆聯大主席頒發北京菊兒胡同新四合院工程1992年“世界人居獎”。
菊兒胡同改造前資料照片
菊兒胡同新四合院
經過“菊兒胡同”改造項目的實踐,吳良鏞對“廣義建筑學”理論的思考愈發深刻,在聯合周干峙(1930—2014)、林志 群(1929—1993)這兩位專家進一步調整與完善后,于1993年8月舉行的中國科學院技術科學學部大會上發表《中國建設事業的今天和明天》報告,首次正式提出“人居環境科學”的理論概念。在此之后,他于1995年當選中國工程院院士。從“廣義建筑學”到“人居環境科學”,必定經過吳良鏞無數次的反復思考、反復總結,個中艱難,自不待言。
86歲后求索的腳步依舊不停歇
吳良鏞在60歲之后參與社會活動的強度、獲得榮譽的密度都遠超以往,他的健康受到影響也在所難免。《年表》“2008年”中記載:“7月,在南京金陵紅樓夢文化博物苑工地視察時突發腦梗,住院治療”。此時的吳良鏞已86歲,突發的病患對他的健康狀況發出警報,給他的生命力帶來考驗,也迫使他停止了匆匆行走的腳步。
但是,在經過兩年的積極治療和康復后,吳良鏞重新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中。從2010年開始的《年表》記載中,我們看到的仍是以前那個“吳良鏞”:在全國各地考察指導;承擔國家級重大科研課題;主持《中國大百科全書·人居環境科學卷》編寫……依然繁忙、充實、辛苦。
“人居環境科學”理論的創建得到國內外科學界、建筑界的高度認可,吳良鏞及其團隊獲得各類榮譽、獎項不勝枚數。《年表》“2012年”中記載了他在90歲時所迎來的“高光時刻”:2月14日,獲2011年度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在人民大會堂由胡錦濤主席頒獎。
在此之前,國家最高科技獎主要頒授給“基礎科學、生命醫學、農業科學、工程技術、國防科技”等傳統科學領域的杰出代表人物,而吳良鏞則是獲得該獎的“人居環境科學”第一人。在評審委員會做出的評審意見中說:“吳良鏞院士是我國人居環境科學的創建者。他建立了以人居環境建設為核心的空間規劃設計方法和實踐模式,為實現有序空間和宜居環境的目標提供理論框架。”結合吳良鏞為此付出幾十年的開拓性努力,能得到這樣的評價確實來之不易!
小行星命名是一項國際性、永久性的崇高榮譽,為世界各國所公認。2015年1月5日,經國際天文學聯合會(IAU)正式批準,由中國國家天文臺發現并命名的一顆小行星被批準為“吳良鏞星”。從那時起,“吳良鏞星”就和其他50余顆被冠以杰出“清華人”姓名的小行星一起,翱翔寰宇,光耀人間,彰顯“自強不息”的民族精神!
2021年5月7日,“吳良鏞先生生日茶話會”在清華大學建筑學院舉行,吳良鏞的學生、朋友、同事等50余人參加了活動,共同慶祝他的99歲壽辰。“老壽星”發表了簡短的答謝詞,其中最后一句是:
“我雖已年邁,但是面對未來,仍充滿期待,以張橫渠詩句與諸君共勉: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寥寥數語,振聾發聵!我忽然聯想到,宋代哲學家張載(橫渠)擲地有聲的四句詩也曾出現在他所作的《良鏞求索》結語中。至此,我恍然大悟!其實,被吳先生最看重的驚世之名言,就是他的求索之初心。“大鐘謂之鏞”,有人將吳良鏞比作建筑學領域“國家樂隊”正中的那口大鐘。我完全認同這種比喻。在我耳邊,“仁壽大鏞”發出的悠悠之音仿佛就是“……立心,……立命,……繼絕學,……開太平”!
原文標題:吳良鏞:國匠風范 仁壽大鏞
來源作者:北京晚報 袁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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